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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台灣作家龙应台:“全球化”了的我在哪里? [打印本頁]

作者: admin    時間: 2021-6-9 21:54
標題: 台灣作家龙应台:“全球化”了的我在哪里?
在筹备這个标题時,一向在思考,在我本身的糊口里,到底“全世界化”到了甚麼样的水平?

我的早点,常常是牛奶、面包,涂奶油果酱。如果在國际的饭馆里,你面對的选择,根基上不是欧式就是美式。边吃早点边读报。看你人在哪一个都会,先读本地的报纸,多是香港《明报》,多是台北《中國時报》,多是新加坡《结合早报〉或是《法兰克福报告请示》,可是有几份國际的报纸是无论你在哪里城市找来看的,比方《國际前驱论坛报》、《亚洲华尔街日报》,或听BBC的播送,看CNN的電視报导。

用完早饭,进到浴室洗沐;洗發精的品牌——无论你是在北京仍是香港台北纽约,大要都是一样那几个國际品牌。连卫生纸都是。坐在打扮台前,發明你的化装品,无论你活着界上任何一个都会任何一个角落,你用的品牌都是那几样:法國的、美國的、日本的……我是對名牌衣服没有感受的人,若是讲求穿品牌衣饰的话,那末衣橱一打開,入眼也是那几个认识的名字,法文、意大利文、英文。

连都会的模样都一致了

食跟衣是如许了,那末住、行、育、樂呢?

住,一个宜家的家具就把每个公寓,不论是在墨西哥仍是上海、是赫尔辛基仍是洛杉矶,都“同一”了。出門坐车,别说是汽车就那几个固定的选择,连分歧都会的地铁都是几个品牌公司的產物。别说家具、汽车等等商品已全世界同一,连都会的模样都一致了。所谓街道家具——马路边的路灯、公车站牌、告白设置、人行道設計等等,都酿成了全世界企業的產物。都会的景观和修建,透过國际竞标,由少数全世界化的修建师與開辟商运作,造成面孔类似的大都会。

食衣住行如斯,育與樂就纷歧样吗?我在吃了欧式早点以后,開着德國品牌的汽车,驶过法國公司設計的街道,到了一个英國修建师制作的美術馆大楼,去看一个新的今世藝術展。极可能是一个多媒体的影音展,用录相機、拍照機所摄下的現代感实足的斑驳陆离的人生影象。颇有意思,可是若是這类展看多了——比方你已看过屡次的意大利威尼斯展、巴西圣保罗展、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展、德國卡赛尔展、韩國光州展等等,你会有一个疑难:虽然藝術家分歧、地舆位置和國度文中藥治療痛風方法,化分歧,怎样“現代”的诠释却大同小异、似曾了解?

看完展览以后,或许另有時候进了书店。這个书店一进門的处所大要就摆着《哈利·波特》,在香港和台北是繁体中文版,到北京和新加坡是简体中文版。若是是在马德里,会看到西班牙版。在柏林,会看到德文版。无论在哪里,无论甚麼文字,归正都是哈利·波特。

跟你到海角天涯

晚上,极可能去看个片子。要避開好莱坞的全世界產物可不易;《铁达尼号》或奥斯卡印记的《卧虎藏龙》在马来西亚的乡間或是伦敦的市區里都看得见,有如麦當劳的尺度菜单,“全世界同步”。若是不想看片子,留在家里怠惰地看電視,会看到甚麼呢?我近来搬到香港,電視一打開,刚瞥见片头,孩子就说:“這个電視節目我晓得。”一样的電視節目,美國制片的,在德國放映是德语,在西班牙放映是西班牙语,到了香港就是用粤语發音。人可以到海角天涯,全世界同一了的食衣住行育樂随着你到海角天涯。

睡不着吗?想吃一颗安息药,你会發明,连安息药也是全世界一致的。头疼的吗?止痛药也是全世界一致的。养鱼吗?你喂鱼的饲料来自一个國际连锁商。要快递工具到外國去吗?DHL或是Federal Express,无论你是在北京、台北、法兰克福,处置法子是同样的。產生了法令胶葛吗?必要人寿保险吗?國际连锁的状师事件所、全世界连线的保险公司,正等在你門口。

不但只是食衣住行的物資,還包含育樂的文化价值和观念,在全世界化的运作下,都成為同一的商品,浸透了我的24小時,使人无所逃于六合之間。

在100年前梁启超阿谁期間,常识份子谈所谓的“西学东渐”。西方的影响方才来到門口,人们要决议的是事实我应當洞開門来,让它全数进来呢,仍是只露出一条小小的缝,让某些工具一点点进来。在100年后的今天,所谓“西学”,已不是一个“渐”不“渐”的问题,它已从大門、窗子,地下水道,从門缝里头周全侵入,已从纯洁的思惟跟抽象的理论条理,深刻到糊口里头成為你呼吸的世界,浸透到最详细的糊口内容跟细節當中了。

99%是西方的影响

但是甚麼是“全世界化”呢?這个词实际上是有问题的。影响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是甚麼气力在“转化”谁,谁被谁“化”掉啊?浸透到我的24小時糊口细節里来的,莫非是印度或埃及或阿拉伯的影响吗?不是的,细心看這24小時的内容,代表“全世界化”的工具中,实在99%是西方的影响,是欧化。然后再细看欧化的内容,比方说讲物資的品牌而言吧,此中又有很是高的比例,是美國来的工具。@以%QR4b4%是對咱%O1i72%们@而言,所谓全世界化的内在高比例是一种“美化”的进程。

由于全世界化实在挟带了大量的美國化,以是很多欧洲人對全世界化也是戒慎惧怕的。激进者乃至于诉诸暴力,對他们认為意味全世界化的符号——星巴克、元首岑岭集会、麦當劳等等,举行抗争。人们所忧愁的,一方面是資本的垄断——韩國乃至有农夫以自尽来凸显全世界化所带来的本本地貨業问题;一方面是价值的垄断,由于价值被包装成為商品,跟着跨國企業的操作,彷佛威逼到本土文化的怪异性和完备性。當德國的某一家报纸由于谋划不善而可能被英國报業团体收購時,德國总理亲身出头具名调停,為的是不让外資进入本國文化的范畴,报纸塑造舆论、传布价值,更是文化的敏感神經。

在我本身的發展进程中,對“全世界化”第一次產生“戒心”是在1975年刚到美國時。在台灣读大学時,教英语的美國西席会请求每个学生选一个英文名字,由于她可记不得几十其中文名字。因而一整班的学生都酿成了Dick, Tom, Harry;我的名字叫Shirley。

莫非不是文化的狂妄?

到了美國,我起头教美國粹生英文写作。面临二三十个美國粹生,很难记得谁是谁,我花了一全部下战书的時候把人名和脸相配起来,认患了。因而我回忆,為甚麼教我的教员没坐下来花時候,把咱们的中文名字记着,反而让50小我都為她的便利而更名呢?

這莫非不是文化的狂妄吗?有了這个熟悉以后,Shirley从此消散,被“Lung Yingtai”代替,并且不是“Yingtai Lung”。23岁的我感觉,你美國人可以学着發中國名字的音,你可以学着去记中國人的名字和他的脸,你也能够学着晓得中國人是把姓放在名字前面的。1975年,我還没听过“全世界化”這三个字,可是對付所谓文化“交换”究竟上是“流”而不“交”的征象,已感觉有点猜疑。

跟着跨國企業的成长,文化是商品的趋向愈来愈较着。我這一代几近是看洋书长大的一代。當我去建國际笔会的時辰,在如许一个列國作家聚集来谈國际和平與文化平权的场所里,我這读洋书长大的人就發明,你可以和大师谈莎士比亚、歌德、托马斯曼、海明威,可是你不克不及谈曹雪芹、庄子、韩非或张爱玲,由于,文化商品,泰半是单向输出。

在法兰克福有一天我想買本德文版的《品德經》给孩子,走进本地最大的书店,到哲学部分,找不到;文学部分,找不到;政治学部分,找不到。最后在哪里找到呢?Esoterics(神秘学)!老庄孔子的书,和風水、日本化的禅宗、生肖、气功、太极拳放在一块兒,作為同类商品。

咱们的书店会把柏拉圖跟西洋占星術归為一类吗?不会,可是咱们有可能把非洲最严厉的小说和非洲的“野兽大观”或“食人族奇谭”放在一块兒。不是吗?

全世界化是一个既让人接待又让人不安的征象。文化,另有人们安居樂業的价值,都和商品同样一卡车一卡车卸貨,直接送入家門。接待,由于咱们忽然多了选择,不论是洗衣粉的牌子仍是當局的形态;不安,由于,這类选择常常是逼迫性的——固然咱们或不感受,只不外是强势倾销的產物,不见得是對咱们最佳的;更由于,选择常常粉碎了家里原本的秩序——伊拉克人事实要不要接待美國兵士带进来的文化和价值呢?為甚麼要又為甚麼不呢?

這类不安對第三世界的常识份子是很认识的。我曾碰见一位印度作家,谈起咱们年青時常识的發蒙进程,發明咱们都是美國消息处的“沾恩者”。在阿谁物資與精力都匮乏的年代辦署理,美國當局透过组织和款項,有规划地将美國价值观全世界输出。你说它欠好吗?對付咱们民主開放的寻求,它是有首要进献的;说它好吗,它又包藏着其他的目标,也限定了@咱%O1i72%们對将%kHF69%来@的想像。

那末,對全世界化的戒慎惧怕,和對國际化的寻求,有无抵牾?你不是一向号令要國际化吗,那末為@甚%W3y31%麼對全%5Pxx8%世%5Pxx8%界@化又不是同心专心的拥抱?

國际化和全世界化的不同

國际化跟全世界化二者之間有着很是关头的不同。全世界化,在我的理解,是商品——包含物資和精力商品——的无远弗届;身处亚洲,咱们常常是那“输入”的一端,备受影响,固然要非常的@谨%5b4妹妹%严@。國际化,是對付國际有深刻的领会,把握常识,从而成长出一种與國际沟通和接轨的能力。

當你进入香港的網页,你發明它用纯熟的英语、活泼的画面、完备的資讯,颇有效地让外人顿時熟悉這个都会:它的汗青、它的特色,哪里好玩好吃,哪里可以带孩子去。

當你进入台北的網页,停滞顿時就呈現:英语别扭,内容乾燥——应當是出色的都会导游的处所,居然是對参观者没有太大意义的當局组织布局。當你进入上海網站時,你發明,画面比台北活跃,設計也比台北對味,但是,一点进去,内容是空的。

进入香港機场,視野所及的地方是精彩的巨幅告白,活跃的英语通告,現代感实足的商铺,完美的线路指标。进入台北機场,忽然恬静下来,仿佛到了“乡間”;英语少了,告白少了,指标少了。固然整齐豁亮,但是空阔寥寂。进入北京機场,就连“乡間”都不是了。墙上是空的,客人第一个瞥见的工具是高悬在海关键上的“中华人民共和國收支境辦理条例”。

人们进入香港時,全部機场营建一种兴高彩烈的氛围奉告你,“香港是亚洲的世界之都,咱们接待你”。进入文化最深挚的北京,當面给你的第一印象倒是冰凉森严的管束法律,犯了甚麼甚麼法的人会被递解出境如此。

用國际说话和手腕“显現”本身

就文化内在而言,香港实际上是最亏弱的,相较潔牙粉,之下,台北的今世文化最活泼,北京的汗青文物最丰硕,可是,在國际舞台上的表演——不管是介入或是参观客與生齿的比例,香港倒是最高的。台北和北都門不太晓得要若何将本身的内在显現出去。咱们说,香港最“國际化”的意思就是,香港比力晓得用國际的说话和手腕“显現”本身。

以是國际化是一个显現的能力。可是不要误解為那只是概况的包装和行销。就比方进修英语,一个把英语的文法学得烂熟,语汇背得出格多的人,不见得会利用英语,由于说话的暗地里藏着風俗和价值;不晓得這些風俗和价值,是不成能真正把握一个说话的。

可以准确地拼写出democracy或civil society的人,不见得会用這两个词。或说,会利用這两个词,指的不是只会拼写或發音這两个字罢了。一样的,當咱们所谓晓得國际的显現法子,必定象征着晓得國际的内在——文化的问题、政治的成长、市场的运作、竞争生态的扭转、新思潮的出現等等。把握了對内在的领会,心中有一个尺度,才可能晓得若何显現可以到达目标。

有了這个尺度,“凭空杜撰”的可能性就减低了。咱们会比力晓得要做甚麼才能和國际“接轨”。一个让人看得懂的網页、一个让人感觉亲热的機场,一个都会让人看得见它的夸姣、认得出它的出格,都是“轨”接得好欠好的问题。但是接轨的意思,是把本身的轨道和他人的接上,以便于将本身的貨品输出。轨道,與國际一致,火车里的貨品,却得力圖独此一家,不然,没有怪异气概,谁要你的输出呢?

不是把本身淘空换他人的内容

若是咱们有优异的文学作品,那末國际化就是晓得若何将這些作品倾销全世界,比方哈利波特的全世界化。但不是让咱们的作家仿照哈利波特的写作内容。若是咱们的石库門、四合院文化是一种怪异的美学,那末國际化就是晓得若何保留這个美学并且将它發扬光大,吸引全球来赏识它。

國际化的意思,不是把本身淘空,更不是把本身的内容换成他人的内容。事理何其简略:谁要你仿照的、次等的、没有性情没有特点的工具呢?

巴黎要跟纽约竞争,会把本身的老屋子老街拆了去建和纽约同样的高楼大厦吗?那会是一个笑话。人们不辞千里去看古罗马,是為了甚麼?人们不辞千里来看北京城,又是為了甚麼?是為了来看北京的超現代高楼或法國人設計的仿照巴黎香榭丽舍的王府井吗?

咱们的修建,已找不到本身的辞汇。咱们把地皮和都会供给出来,让他人实行他的辞汇,驰骋他的想像。咱们的音樂走西方交响樂团的线路,走不出本身的路。咱们的文学,有一点國际输出,但是此中有至关的比例不是汉语的菁华,而是知足别人猎奇生理的投其所好。咱们的視觉藝術,要界定本身的“今世”,另有坚苦。

我的问题是:你请求有中國本身特点的、自力的“今世”,请问你阿谁泥土在哪里?當泥土很是薄的時辰,缔造出来的工具,固然除性的斗胆、文革的可怕、毛的调侃以外,就是西方的仿照,不管是修建或是音樂。而你可能被接管,只不外由于你是“神秘”的中國,以是卑劣也可能被當成抚玩的工具。我感觉咱们要對本身很是刻薄地追问,要有本身“今世”的花朵出来,请问你的泥土在哪里?

实行、寻觅属于本身的“今世”

思虑這个问题,咱们可以看看林怀民的云門舞集。林怀民接管的是美國現代舞的练习,起头回到台灣去建立舞团時,本身就已很清晰了本身的位置,他说:“我若是只是随着美國現代舞如许走下去的话,到最后就只不外是一个現代舞团而已”。因而他起头深刻中國的古典和台灣的糊口:京剧、楚辞、太极拳、书法、台灣本土出生的汗青、乡土信奉里的“怪力乱神”……最优雅古典的和最生猛原始的,都成為他創作的根源。

我有一次在维也纳看云門表演。民間信奉的乩童,颠末現代舞的解释,上了舞台。“魅”的文化和“去魅”的尽力交揉;林怀民在实行、在寻觅他本身的“今世”。

云門舞集成為蜚声國际的亚洲舞团,和柏林的、纽约的、伦敦的各色舞团做剧烈的國际竞争,高人一等。云門一年12个月國际的邀约不竭,两年后的档期都已满,也就是说,它纯熟國际的“显現”伎俩,在國际的“轨道”上奔跑,可是它的火车里载的,可不是美國現代舞的仿照,也不是矫饰的东方情调。火车所输出去的内容有楚辞、太极拳、行草书法、红楼梦,有闽南人防疫茶,的离合悲欢、信奉與掉,有泰西的現代元素,综合吐纳出一个属于他本身的“今世”。

把铁轨接好,让外面的火车送貨进来,同時让本身的火车開出去,盛满本身的工具。當“國际化”被误会為仿照和剽窃的時辰,咱们的都会就逐步落空它本身的面孔,走到哪里都似曾了解。咱们的音樂和藝術,带来的是二手的冲動。

國际化是想法将铁轨铺好,找到跟尾的处所,却不是把火车装进他人的貨品,抛掉本身的传统。传统历来就不是死的,死的只是咱们本身的眼睛。传统永久是活的,只是看你今世的人有无新颖的眼睛,活跃斗胆的想像力,去从新發明它,熟悉它。

是以,在全世界化翻江倒海而来時,最大的挑战多是到底咱们找不找获得铁轨與铁轨跟尾的处所,也就是西方跟东方,現代跟传统,旧的跟新的阿谁奥妙的跟尾点;找到阿谁点以后,大要便可以在全世界化的大浪里,找到本身真正可以安居樂業的处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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